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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早期中国文学中 的极美与极丑******

      作者:刘书刚(山东大学文学院副研究员)

      美与丑是人们在日常生活 、艺术品鉴中都广泛使用的一对概念。作为艺术形式之一种,文学自然 是以美为尚 的,俊美 的人物,精美的器物,赏心悦目 的风物景观 ,凡此种种历来 是文学书写 的重要对象。不过 ,触发审美愉悦 的机制是复杂 的,有时候,对一些丑陋怪奇 的事物 的精妙描写 ,同样也可让人在惊心骇目之后欢喜赞叹 ,审丑本身即是一种特殊的审美方式 。在早期中国文学中,极美与极丑的书写即已大量存在 ,这类尝试既有助于拓展人们的想象力 ,也可促进表达技艺的提升,对于文学 的演进有极大的推动作用 。

      一

      古人很早就认识到美好之下往往暗藏凶险 。《左传》记载了一个曲折离奇 的桃色故事 :夏姬是美色冠绝于世的一位奇女子 ,陈灵公及两位大臣孔宁、仪行父与之私通 ,身遭篡弑亡国之祸;楚庄王以平乱为由入陈 ,被掳回的夏姬又成为楚国君臣垂涎、争夺的对象 。最终,申公巫臣运用智术 ,携夏姬奔往晋国 ,为此他放弃了自己在楚国的一切,也让宗族陷入灾难。夏姬的女儿同样 是天生尤物 ,叔向想要聘娶,母亲劝阻他 ,指出“甚美必有甚恶”。“天钟美于是,将必以是大有败也。”(《左传·昭公二十八年》)夏姬母女那惊人的颜值,与一众相关男性的悲惨命运 ,无疑给当时人带来了巨大的震撼。将灾祸归结于女色,对夏姬等女性并不公允,只是,极美之物在散发出难以抵御 的魅惑 的同时,也让人心生恐惧 ,这颇合乎常情。

      叔向母亲阐述的美恶相生,主要 是从现实经验中总结出的祸福相倚之理,《老子》又将这些朴素的智慧,提炼为“天下皆知美之为美,斯恶已”(《老子》第二章)等警句。庄子则在极美 、极丑两端同时发力书写 ,借以阐发自己的诸多思想,其另辟蹊径 的思考,与别具风姿的文学风格正相适配 ,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 的篇章。

      极美 、极丑 的书写 ,都出现在庄子对得道之人,亦即所谓“神人”“至人”的描绘中。《逍遥游》篇中 的神人是华美而曼妙 的:“藐姑射之山,有神人居焉 ,肌肤若冰雪 ,绰约若处子。不食五谷 ,吸风饮露。乘云气,御飞龙,而游乎四海之外。”这纯粹而高洁的神人 ,居住在遥远 的姑射之山 ,超脱于凡俗的人间,游走在广阔 的空间里 ,怡然自得 ,自如无碍。特别值得注意的 是 ,其他诸子所盛称的“圣人”,往往呈现为睿智深沉的中老年男性 的样貌,唯独庄子笔下的神人,虽不能明确其性别 ,就其描述来看 ,无疑有着浓郁的女性色彩。这种设定究竟有何深意 ,是庄子留给后人的一个谜团,但寥寥数笔就勾勒出如此令人神往的形象,无疑显示了他非凡的语言天分 。

      饶有趣味的 是 ,在庄子笔下 ,很多境界极高的人物又 是身体畸形、残缺而丑陋的。《德充符》篇中集中描写了这类人物 ,他们寄托着庄子的人格理想 ,却有着奇怪 的样貌。王骀为兀者 ,不知是因为先天 的残疾 ,还是后天的处世不谨招致祸患而丧失一足 ,但其弟子徒属竟然跟孔子一样多 ,他的魅力究竟来自何处?更夸张的 是哀骀它 ,他“以恶骇天下” ,奇丑无比,“丈夫与之处者,思而不能去也 。妇人见之 ,请于父母曰‘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’者,十数而未止也。”男子追随他不忍离去,女子甘愿为其做妾,这莫名其妙 的吸引力,与其无与伦比的丑恶,形成强烈的反差 。至于“闉跂支离无唇”“甕[~符号~]大瘿”等人 ,从名字就可看出形体的怪异,或身形卷曲没有嘴唇 ,或长有恶瘤大如甕[~符号~],但他们都让拥有权势 的君主一见倾心。显然 ,庄子试图以此表明 ,外在 的形貌无足轻重 ,这些怪人之所以有奇异的魅力,是因为他们内在完满充足的德行。

      身体的畸形、残缺 ,有时来自造化那无可抗拒 的伟力 。庄子对于宇宙万物无休无止的运转有着深刻的认识,每一个个体,都裹挟在无穷无尽的变化中 ,都难免经历不知缘由 、不可预测的变形记。他描写过一个叫子舆 的人 ,因为一场大病,变得“曲偻发背 ,上有五管 ,颐隐于齐 ,肩高于顶,句赘指天,阴阳之气有沴”。由于佝偻到无以复加的程度 ,他 的脸颊低垂到肚脐处 ,肩膀高于头顶,五脏六腑因此都在身体上端,体内的阴阳之气也紊乱无序。但他“心闲而无事,跰[~符号~]而鉴于井,曰 :‘嗟乎 !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 !’”(《庄子·大宗师》)他知道 ,这丑陋由造物赋予 ,与其不接受,甚至心生厌恶 ,何如以审美 的心态 ,来观察造物那不可思议的创造力 。庄子常以“观化”的态度来面对天地自然,变化本为世界之常态 ,降临在自己身上又何足为怪 ;而形体 的转变越是丑陋,越 是不忍直视 ,就越能凸显体道之人安时处顺 的淡然。

      庄子十分关注美、丑之间相反相成的关系,并质疑人们区分美丑 的标准。何为美?何为丑?种种据以评断的原则,往往不过是个人的偏见。他用一个让人忍俊不禁的例子来说明这点 :“猨猵狙以为雌,麋与鹿交,[~符号~]与鱼游。毛嫱丽姬 ,人之所美也;鱼见之深入 ,鸟见之高飞 ,麋鹿见之决骤。”(《庄子·齐物论》)猿猴与猵狙为匹偶 ,麋与鹿 、[~符号~]与鱼相交 ,举世称艳 的美女,在鸟兽眼中却是可怕 的怪物 ,所谓 的沉鱼落雁 ,实际上是避之唯恐不及。与此同理,每个人都有其喜好 ,有各自 的审美标准 ,如果强迫别人与自己一致 ,或者自以为美,就会让人感到厌烦 。“阳子之宋 ,宿于逆旅 。逆旅人有妾二人 ,其一人美 ,其一人恶,恶者贵而美者贱 。阳子问其故,逆旅小子对曰:‘其美者自美 ,吾不知其美也 ;其恶者自恶 ,吾不知其恶也。’”(《山木》)以美自居 ,甚至以此自傲 ,谁能跟这类人相处而不感到别扭、尴尬呢 ?庄子力证美、丑之别并无一定之规 , 是想提醒人们注意事物无比丰富的差异性,每一种存在物都有其天然 的价值 。

      神人 、至人等不妨美得惊人,也不妨丑得骇人,这本身就说明,美、丑之类 的区别在庄子心中并不重要,它们不过是人们强加于事物 的,何尝损益事物之本真。虽然无所偏颇,但整体而言 ,极美与极丑之间 ,庄子书写后者时花费了更多笔墨 ,因为这有助于他破除人们的常识与偏见。虽以丑陋为描绘对象 ,但他纵横肆意的想象力和恣纵鼓舞的行文 ,无疑制造了一道奇崛 的文学景观 ,闻一多先生即盛赞庄子写丑,说他开出了中国文学中“以丑为美” 的新境界 。

      二

      庄子在文学上才华天纵,但书写极美 、极丑的想法,未必 是其一人独创 ,或许是受到了战国时代的娱乐文化和文学风气 的影响。姑射之山上 的神人为何富有女性色彩 ,缘由颇难确定 ,但在摹写极美 的文学传统中 ,美女本就 是一个最为重要的书写对象。这 是自然而然的现象,女性 是生活中最常见的美好,女色又 是王侯贵族 的一种重要消遣之物,呈现其姣好面容 、要袅身姿和动人情态,自是文学的题中之义,对于一些偏于通俗 、助人欢乐的文体而言更 是如此 。庄子之后不久,宋玉就以描摹美人绝色 的赋作为自己赢得了声望 ,也为文学史增添了新的华彩。

      《高唐赋》《神女赋》无疑是宋玉用力最深的赋作。两赋情节、文势相连一贯 ,实可视作上下二篇。《高唐赋》叙述楚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台,观览变幻莫测的云气,宋玉称其为巫山神女所幻化,而神女又曾向楚之先王自荐枕席 。以云气为神女化身 ,或是因为女子那难以捉摸 ,又缭绕缠绵 的魅力 ,正与云气相类。不过 ,此赋 的主体部分转向了对高唐自然景观的描写,在《神女赋》中 ,宋玉才纵笔描摹又在楚王梦中现身 的神女。赋中,楚王先复述了梦中所见:“其始来也 ,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;其少进也,皎若明月舒其光。须臾之间 ,美貌横生 。晔兮如华,温乎如莹。五色并驰 ,不可殚形 。详而视之,夺人目精。”神女之来 ,如日月一般让楚王 的眼前充满光亮 ,细细查看 ,又 是如花似玉 、五色相宣,令人目不暇接,令人心驰神荡 。

      楚王又令宋玉以赋写形,试图保留这短暂 的印象:“其状峨峨 ,何可极言 。貌丰盈以庄姝兮 ,苞温润之玉颜 。眸子炯其精朗兮,瞭多美而可观 。眉联娟以蛾扬兮 ,朱唇的其若丹。素质干之醲实兮 ,志解泰而体闲 。既姽婳于幽静兮 ,又婆娑乎人间 。”通过对其身体各个部位 的铺写 ,宋玉尽可能地展现神女形貌的每一个细节,这位翩然入梦的女性完美无瑕,几乎荟萃了时人对女性之美的所有想象 。楚王 、宋玉 的先后描述,实际是将神女一人容貌做两番描写 ,更便于作者铺排笔阵、倾泻词源,宋玉也确实不遗余力地展现了自己巨大的词汇量和骋词造句的能力。这种无所不及、纤悉必具的写生留影 ,既 是赋体 的典型修辞特色,也能满足作者的炫才之心 。此后 ,巫山云雨成为成语 ,不知承载着多少狎思和欲望 。

      早期赋作多与宫廷娱乐活动有关,赋之一体原本有俳谐轻俗的特质。虽然语涉狭邪 ,高唐 、神女二赋的行文实际十分文雅,神女虽入楚王梦中,却能以礼自持,让楚王空留怅惘,可见宋玉已开始尝试提升赋体品格。相较而言 ,《登徒子好色赋》更能彰显极言美色 的风气与当时游娱文化之间 的关联 ,并且 ,极美之外 ,此篇也着笔于极丑一面,美 、丑两面双峰并峙 ,相映成趣 。

      登徒子向楚王诋毁宋玉好色,这是一个充满谐趣 的场景 ,宋玉则从容辩解 。他说自己东家有女 ,“增之一分则太长 ,减之一分则太短 ;著粉则太白 ,施朱则太赤。眉如翠羽,肌如白雪 ;腰如束素,齿如含贝。嫣然一笑,惑阳城 ,迷下蔡 。然此女登墙窥臣三年,至今未许也” 。这位女子美得恰到好处 ,不假朱粉之修饰而天生丽质 ,但她越不可方物 ,就越能证明宋玉立身之谨严。至于登徒子,“其妻蓬头挛耳 ,齞唇历齿 ,旁行踽偻,又疥且痔。登徒子悦之 ,使有五子”。面对如斯丑妇尚不能克制欲望,究竟是谁好色,一目了然 。宋玉夸张 的自辩和夸诞 的反击,无疑有让观者捧腹的效果。

      书写极美 是文学之当行本色,书写极丑则反映了追求谐谑 的恶趣味。但这并非宋玉偶然涉笔,在当时的娱乐活动中,说丑与称美一样 ,可能都十分常见,为人喜爱 。北京大学所藏西汉竹书中 ,有一篇名为《妄稽》 的俗赋,可以证明极美、极丑 的书写 ,在汉代仍然相当流行 。

      赋中,容貌德行俱佳 的名族少年周春 ,在父母的安排下娶妄稽为妻 ,而妄稽的丑恶触目惊心 ,令人不敢直视 :“妄稽为人,甚丑以恶 。肿肵广肺,垂颡折额。臂夭八寸 ,指长二尺。股不盈骈 ,胫大五握 。蔑畛领腋,食既相泽 。勺乳绳萦 ,坐肄于席。尻若冣笱 ,膞膌格格。目若别杏 ,蓬髪颇白 。年始十五 ,面尽魿腊 。足若悬姜,胫若棪株。身若猬棘,必好抱躯。口臭腐鼠 ,必欲钳须。”即使想象力再充沛,恐怕也无法通过这大段 的排比文字,在脑海中复原出妄稽 的面貌 ,她几乎是一个全无人形 的怪物。周春无法忍受与其一起生活 ,又纳虞士为妾,而虞士则是一位秀出人伦 的美女:“色若春荣,身类[~符号~]素。赤唇白齿,长颈宜顾。□泽比丽 ,甚善行步 。□□□……出辞和暇 。手若阴蓬 ,足若踹卵。丰肉小骨,微细比转。眺目钩折,蚁犂睫管。”她让周春一见钟情 ,也得到万千宠爱 。

      妄稽不仅容貌丑陋,还既妒且悍。尽管虞士一再示好示弱,她还 是不能接受妻妾共处 的生活,对虞士大加迫害 ,此赋的情节也因此越来越离奇。为了使虞士免于灾难,周春甚至为其建造了一个坚固 的堡垒 ,然而,在他外出之际,墉墙之坚 ,重门之深,还是阻挡不了妄稽 的入侵 。她劫走虞士 ,大加捶笞 ,虞士命悬一线 ,幸而周春及时赶回,方才逃得性命。值得注意的是,妄稽之丑与虞士之美 ,赋中都一写再写 ,极力铺衍 。美、丑甚至有了相互催发的效果:妄稽越是丑拙暴虐,虞士就越发楚楚可怜。

      这个看起来无法收场 的故事,以妄稽病死终结 ,临终之际 ,她因为自己的残暴而露出悔意 。周春为何会娶妄稽 ?此赋的一些情节事理上难以索解。不过,“妄稽”即无稽之意 ,表明此赋纯属虚构,并无意于讲述一个合情合理的故事 。对于当时的读者或观众而言,从极美、极丑 的反差中,从丑妇作怪的戏剧性情节里获得愉悦,才 是赋作最主要的功能 ,此篇因此具有极其强烈 的戏谑、调笑色彩 。《妄稽》篇已有残缺 ,据整理者推算 ,原文当有三千余字 ,篇幅不可谓短 ,堪称早期文学中极美、极丑书写 的集成之作 。

      在赋体文学中 ,摹写美人 是一个经典题材,宋玉之后 ,曹植《洛神赋》最为知名 。同样值得注意的是,丑妇书写在赋体中也代有所作 ,甚至不乏佳构。相传潘越即有《丑妇赋》 ,可惜已经亡佚,敦煌文献中则保存了赵洽《丑妇赋》与《丑女缘起》等篇,明清之时 ,仍有人以此为题进行创作 。必须承认,无论是书写美人还 是丑妇 ,都有物化女性的嫌疑 ,但作为一个源远流长的文学传统,这些书写既为文人提供了炫耀才华 的契机 ,也给读者带来开怀一笑 的愉悦。

      极美、极丑 的书写,庄子借之阐发哲思,破解人们 的执念和偏见,《妄稽》作为一篇故事赋 ,主要功能在于取悦观众 、佐人清欢,至于宋玉 ,他的赋作有偏向于俗 的一面,也有化俗为雅的努力。总之,这组题材出入雅俗之间 ,有着丰富 的面向和多样的精彩 。进一步说,极美 、极丑 的意象在早期中国文学中实际有广泛 的存在。《诗经》中有“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”的硕人 ,也有肮脏 的籧篨、戚施 ;屈原作品中大量存在的香草美人与粪壤萧艾,也是用美、丑的对比 ,来形容诗人与污浊尘世 的格格不入。推想事物 的极端状态并极力描写,是思维与语言 的双重实验,会迫使学人才士们神思飞扬 ,也要求撰文者提升表达技艺和修辞功力 ,这无疑有助于拓展文学 的疆域,推动文学史 的前进和发展 。

      《光明日报》( 2023年01月09日 13版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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